内蒙古口腔医院护士突然被清退，背后物业公司引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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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记者|魏朝阳

突然戒断

2023年6月，内蒙古口腔医院（以下简称“口腔医院”）护士李莉收到医院的通知，要求她签署辞职申请。李莉感到非常惊讶。她已经工作医院已经给她签了三年工作合同，希望她能继续留在医院工作。更让李莉感到意外的是，“这份辞职协议上的甲方是一家物业公司，我根本没听说过。”当时，医院领导说签了这个辞职协议之后会重新审查我们，解决转正的问题，我也没多想，就立刻签了。”

李莉告诉本刊，她看到了口腔医院2020年下半年发布的招聘启事，报名后通过笔试和面试，成为了这家公立三级口腔医院的护士。面试时考官她当时是口腔医院的院长，从来不知道有物业公司的存在。现在回想起来，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不记得自己进公司的时候签过什么合同。但这似乎并不是李莉之前就业经历的一大瑕疵。李莉之前在一家私人牙科诊所工作，那里没有签订劳动合同。而且她发现口腔医院的一些老护士没有劳动合同合同也是如此。

医院要求护士签署辞职申请表（受访者提供）

而且入职后，她对医院的工作环境还是比较满意的，觉得工作氛围比较简单，“每天来上班，跟医生配合也很好，没有人际关系问题。” ”相比其他公立综合医院，口腔医院上班时间合理，工作强度不大，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工作三年后，李莉的月收入基本能达到六七千元，这在三线城市已经算是不错的工资了。

“我很自豪，也很珍惜在三级医院当护士的经历。”李莉说。内蒙古口腔医院采访的另外三名护士也表达了类似感受。她们唯一的感受是医院没有支付她们五名护士的工资。五险一金，“医院里的老护士说，我们这里是这个规定，转正后才有钱，所以我们就一直在等。”

李莉所说的“转正”，是指直接与医院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口腔医院在2020年发布的招聘公告中，对护士待遇的表述含糊其辞：“口腔医师享受呼和浩特市事业单位工资福利待遇”并缴纳五险一金，其他岗位按学历等条件待遇。”成为一名正式合同工，享受与正式员工同等的工资福利，是李莉盼望了三年的事情。但2023年6月，她和40余名护士按医院要求签署辞​​职申请后，并未等来“转正”的消息，而是收到了医院的通知，“合同不再续签”到期后可续签。”

医院方面告诉这些“合同已到期”的护士，她们其实是医院聘用的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内蒙古丽都物业”的员工，由于医院与该公司已终止合作，因此这些护士自动“辞职”。随后，医院与护士签订了临时劳动合同，规定护士可以继续在医院工作到2023年12月31日，新一批护士入职时，他们就要离开。 。

这些护士大多是2020年入职的，但也有一些工作了5年、8年的老员工，有哺乳期妈妈，有孕妇，她们不仅陪着医院度过了业绩快速增长的成长期，还也经历了三年疫情的考验。 “我记得我们被派到社区现场支援是2022年2月，那天气温零下十几度，雪很厚，我们站在户外的帐篷里，反复打消毒剂、采集核酸。我们的手冻得发紫麻木，有一位同事甚至出现了手抖的问题，至今仍未治愈。呼和浩特疫情爆发时，我们被派到方舱整整待了三个月。为了追踪阳性病例，为了定期接诊患者，我们经常凌晨起床采集核酸，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因为精神压力大，得不到休息，一位怀孕的同事还流产了，我们都很难过。抗疫期间，医院承诺我们回来后会解决转正问题，怎么现在全都不一样了？”李莉觉得自己被骗了，认为医院放她们走的理由是不合理。她决定和其他护士一起向医院寻求一个解释。

护士是否是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员工？双方对此说法不一。医院达院长称，护士入职时与内蒙古利都物业管理公司签订了劳动合同，医院已保留合同证据。达某承认，物业公司从护士入职以来，从未缴纳过五险一金。“我们会督促他们（物业公司）尽快解决问题。”并对他们进行赔偿”。

多名接受采访的护士告诉本刊记者，所谓与物业公司签订的合同，是医院在2023年6月要求她们签署辞职申请书后，签订的一份空白合同，内容不明。辞职纠纷发生后，她们获得了医院提供的合同复印件，发现甲方写为“内蒙古丽都物业公司”，乙方职位写为“护理员”，护士们认为这是医院的“偷窃”，并称“我们的护理执业证书都在口腔医院注册，怎么从护士变成护工呢？”

护士获得的劳动合同文件中，职位一栏写着“护理员”（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为什么要开除这些护士？医院院长达某解释称，被迫离职的牙科护士确实工作表现“出色”，而且不容易培训。然而，去年，呼和浩特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了一份国务院办公厅、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印发《关于印发<护士入职考试管理办法>的通知》，要求参加公开招聘的护士学历要求为本科及以上。“护士入职考试不是医院组织的、经国务院批准的正式考试。”卫生健康委员会，而是由物业公司组织的……我们现在是三级医院，三级医院要求所有招聘的护士都要参加考试。这些护士大部分都是大中专学生。去年新规定出台后今年，他们要转为正式员工就有些困难了。”

医院方面表示，这些护士与医院属于劳务派遣关系，而非雇佣关系。根据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布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用人单位只能用工单位在临时性、辅助性或者替代性岗位上使用派遣劳动者，期限不得超过6个月，且用工单位使用派遣劳动者的数量不得超过用工总数的10%。 为多家医院担任法律顾问的律师曾处理过类似劳动纠纷的一位护士告诉本刊记者，护士是医院主营业务的核心岗位，不能算作临时岗位、辅助岗位或替代岗位。此外，内蒙古口腔医院聘用的护士大多工作年限在三年以上。年，占员工总数的近17％。

快速发展的牙科医院和被遗弃的护士

内蒙古口腔医院原名呼和浩特市口腔医院，始建于1985年，位于呼和浩特市玉泉区南二环附近，呼和浩特市第一医院东侧，为一幢四层蓝色一栋不太显眼的白色建筑，医院里只有230多名员工。李莉记得，她读书的时候，这家牙科医院在护士中并不出名。大学生都去大型公立综合医院薪酬更高的医院。

六七年前，呼和浩特口腔医院驶入快速发展的快车道，2017年获批“国家口腔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核心单位”，2018年12月通过三级评审，成为内蒙古自治区唯一一家公立三级口腔医院，次年被评为市级事业单位绩效考核优秀单位。据医院官网显示，2020年医院业务量同比增长631.4%。 2012年，在当年全国三级公立医院绩效考核中，呼和浩特市口腔医院位列全国三级公立口腔医院第28名。

或许是因为业务量快速增长，呼和浩特口腔医院开启了一波大规模招聘潮。据其官方账号显示，2018年至2020年，该院共发布5次招聘启事，招聘医护人员数十名当时护士只需要专科学历，此次被迫“辞职”的护士，大多是在2020年两次大规模招聘时进入医院的。

李莉出生在呼和浩特附近的农村，父亲是货车司机，母亲是家庭主妇，父母都是初中文化，李莉从小就跟随父母进城打工生活拮据，租房居住。她在呼和浩特读小学和初中，但因为无法在城里安顿下来，她不得不回到家乡附近的县城读高中。2016年，她被考入内蒙古某大专护理专业。

李莉选择护理专业是因为“就业前景好”。国家卫计委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底，我国注册护士总数为324.1万人，全国医务人员总数为15.4万人。 ——护士比例仅为1：1.07，刚刚达到均等，护理人才需求缺口还很大，当时护士主要来自中专、大专，本科以上学历护士占比仅占14.6%。对于像李莉这样学历较低的农村孩子来说，护理是一个绝佳的选择。“不用担心找工作，可以去大医院，收入也稳定。”

护士职业资格证在口腔医院登记（受访者提供）

但2019年李莉毕业时，就业形势已经发生变化。“我申请了几家公立三级医院，竞争非常激烈，几个岗位就有几百人竞争，最夸张的一家甚至招了100多人。” “3000多人报名，就招20个岗位。”李莉参加了三四家公立医院的笔试，但都没能入围，只好先在一家私人牙科诊所工作。

另一位同期入职的护士王蓉向本刊回忆，2020年医院分两批招聘了70多名护士，她们的人生轨迹非常相似——大部分来自内蒙古农村或流动人口呼和浩特市的务工人员家庭，中专以上护理专业毕业。除了应届毕业生，还有一些已经在私营牙科诊所和乡镇卫生院就职的往届毕业生，看到招聘信息后报名参加王蓉也是通过这个渠道报名的，并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成为这家公立三级口腔专科医院的一名护士。

“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王荣说，同期大学生中，能到公立三级医院就读的只有10%左右。相比大型综合医院，口腔医院的工作强度并不高，而且几乎没有夜班；与私人诊所相比，销售任务不分配给护士，没有绩效压力，职位更稳定。

在口腔医院工作，王蓉经常站一整天，但因为她喜欢，所以很少感到累。她的工作主要是清洁、准备器械，并根据病人的情况及时给予医生帮助。多年的工作经验四手操作（牙科科室的工作需要医生和护士的配合）让她和科室的医生之间形成了牢固的默契。“我基本上可以预测医生的下一个手术，我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只是一眼。”

作为内蒙古自治区唯一一家公立三级口腔医院，客源源不断。多位护士回忆，疫情三年期间，口腔医院客流量不断增长，不少患者来自其他地区。省内各县市的医院都出现了“早八点后一号难求”的现象，候诊室从早到晚都爆满，门诊的医生一天两班加点每天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看完病人。”2022年下半年，由于内蒙古自治区疫情暴发，医院停工了三个月左右，但即便如此，王荣还是记得领导在他在2022年的年终演讲中说，医院当年仍然盈利近500万，“这在同行中是很少见的。”护士们回忆，工作期间，她们每月的绩效收入每年都会增加近1000元。

因为“珍惜”这份工作，护士们一直在耐心等待自己的正式岗位。然而，2023年7月底8月初，呼和浩特口腔医院通过了三甲医院评审，由市级升格为口腔医院。医院改为省属医院，更名为“内蒙古口腔医院”，也是在这个时候，医院领导通知护士“合同到期不再续签”。

2023年10月，口腔医院发布公告，新选拔人力资源服务公司承担人员招聘及考试服务工作，一个多月后，医院又发布招聘公告，招聘注册人员，其中58人护士，但要求全日制本科以上学历。这让李莉更加担心自己的未来，因为她发现在公立医院找护理工作很难。“我们现在的护士大多在30岁左右“我们老了，机会已经过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

《隔壁的护士》剧照

护理就业市场的教育扩张

护理专业的就业市场正在发生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教育要求。

本刊查阅呼和浩特市卫健委下属9家医院合同制医务人员招聘公告发现，2014年至2018年，仅有1家医院要求护士学历要求为本科及以上，但2019年至2023年，多数医院均提高了护士学历要求。护士学历要求降至本科以上，专科岗位数量明显受限，2023年以后，3家发布护士招聘信息的医院均要求本科及以上学历。

与此同时，护士的学历结构也在发生变化——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护士中30.4%的人将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而2015年，仅有14.6%的护士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学历要求的扩大，导致医院对护士的招聘要求整体上升。几位即将毕业的护理学院学生告诉本刊记者，近两年，一线城市公立三级医院护士的招聘要求有所提高。各省会城市几乎都停止招收大学生了。广州的一名大学生说：“以前我有三四个录取通知书可以选择，现在连一家三甲小医院都进不了。我家乡的精神病院也一样。”家乡（汕头）要求的是学士学位。”

福建某技校的一名学生告诉本刊记者，班里优秀的学生中，只有10%的人能在公立三级医院就业，有一部分学生被调到四五线小城市的普通公立医院，但也有一半的学生被调到其他医院。的学生仍然没有拿到offer，在成千上万人的竞争中落选。一些学生选择继续提高自己的学历，但残酷的是，很多医院会在招聘启事上注明“不招收接受专科毕业生攻读本科课程。”

一些知名医院对护理人员学历要求高于本科。2023年11月，华西二院部分岗位对护理人员学历要求为硕士、博士，引发舆论轩然大波。据华西第二医院官网显示，截至2022年12月，该院护理部共有护士1600人，其中本科学历1295人，占81%；研究生学历107人，占7%，其中博士7人。

在这起护士辞职风波中，内蒙古口腔医院院长达某表示，目前呼和浩特市卫健委正在牵头解决这批护士的就业问题，为社区医院、乡镇卫生院等提供一些岗位，以及私立牙科诊所，并推荐护士竞争。不过，很多护士表示，她们仍然希望继续在牙科医院工作，这既基于现实考虑，也基于感情需要。王蓉向本刊表达了失望和被抛弃的愤怒：“我们和医院一起熬过了疫情、熬过了三甲医院的复查，现在却被迫离开。”

《叫我英雄》剧照

护士的资格是否应该以学历为依据？

让陷入辞职纠纷的护士感到困惑的是，他们多年的牙科工作经验其实不如他们的学历有价值。学历是否应该成为护士等工作就业的统一要求，哪些工作不是“高科技”而是更加实用？

邵东升曾就职于北京口腔医院，现担任北京新和口腔门诊部口腔科、修复科、种植科主任，从业近20年。在他看来，如果一个新的护士不是牙科保健或口腔医学专业毕业，而是普通临床专业毕业，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牙科专科护士至少需要一到两年的培训：“一名优秀的牙科护士需要知道牙科护理的所有知识和技能。”医生都知道，只是你自己做不到。单说拔牙，针对不同的牙齿状况，要准备什么样的麻药，要准备多少，用什么针头、用什么器械，你都要清楚。你不能等医生告诉你，否则会延长拔牙时间，增加患者的恐惧感。”

在内蒙古口腔医院工作了几年的护士袁田也是这次被迫辞职的护士之一。合同到期后，医院要求像她这样的资深护士留岗两年又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带出“新护士”。有一次，在拔牙过程中，出现了紧急情况，病人误吞或误吸，或发生过敏性休克。新护士不知所措，差点错过了黄金时间是急救的关键。“只是一个工作细节，把模型放进去，再给病人取出来，虽然操作简单，但要取出完整的牙齿模型而不让病人感到不适，需要很长时间练习恶心或者嘴角疼痛。”

在记者采访中，多位口腔医生认为，口腔行业对护士的服务水平要求较高，服务水平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业务的熟悉程度，而非绝对的学历水平。护士职业要求医生和护士“四手操作”，老护士熟悉医生的治疗流程和操作习惯，但新护士对业务不熟悉，会延长治疗时间，降低经验。 “我们科室一个很优秀的护士，有大学学历，在这里工作了五六年，一个人可以顶10个人。医生忙的时候，她会提前收集病人的信息和病情，协调病人到医生会根据医院人流情况，安排不同科室的检查，并给出最有效率的方案。医生治疗结束后，也会主动向患者讲解注意事项，继续观察和回访“但现在在年轻护士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少。”一家公立三级牙科医院的主任医师说。

《心灵游戏》剧照

中国医院人才管理与学科治理委员会是致力于医院多维度内涵建设的智库，其主任委员韩根东和护理工作团队杨明英告诉本刊记者，对于经验丰富、优秀的低学历医护人员来说除了一刀切式的解雇，其实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虽然为了实现“照顾困难、危重患者”的定位，三级医院对护士的学历要求一般护理人员学历要求较高，但对于已经入职的低学历护理人员，建议医院采取以下策略：“第一，与相关教​​育机构合作，为低学历医护人员提供在职教育机会如成人教育、夜校、自考等；二是定期组织内部培训，包括专业知识、操作技能、沟通技巧等，提高员工的专业能力和综合素质；三是制定相应的专业实行职称晋升政策，鼓励低学历的医护人员提升自身水平。”

内蒙古口腔医院院长达某表示，护士要想回来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学历，然后参加医院的公开招聘。然而，一位“大专毕业”的护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本科”护士告诉本刊记者，她曾咨询过医院人事部门，看自己的学历是否合格，但还是被拒绝了，“人事部说，第一学历必须是全日制本科。”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中李莉、王蓉、袁田为化名。）

排版：舒舒 / 审稿：冉宁